我們的思念已經退潮

好友準備整裝行囊出國了，我們為他開一個餞行的餐會。

餐會中我們聊得很愉快，大家熱熱鬧鬧，沒有暫別憂傷的感覺，一點都沒有。

因為我們知道，現在的通訊太發達，要人間蒸發很困難。

相隔兩地已經沒有傷感，隨時可以在通訊動態上看見對方的近況，每一天、每個時刻。

還記得小學四年級升五年級時，一個難忘的同學會。我們要分班，老師要調職，大家都很不捨。

當"萍聚"（註1.）的歌響起時，全班抱著老師哭成一團。

我們都不知道會不會再同班、能不能再見面，我們都怕到新的班級無法適應，新的同學可不可以像這兩年在班上大家一起同甘共苦、彼此勉勵。

當時的依依不捨如今還記憶猶新，現在回憶起來，分班一件小事而已。

在餐會上大家面對即將出國的朋友，仍然天南地北的暢聊，甚至沒有談到對方出國的預備狀況，感覺只是像平時一樣聚在一起吃飯。

沒有眼淚、沒有惜別，我們笑著、鬧著，拍了一張合照結束餞行。

在這次歡樂的餞行中，沒有一絲絲的難過，我突然意識到要不捨、甚至思念，已經難了。

時髦的通訊軟體已經取代了從前清淡雅致的信紙和信封，有效率的回覆也取代了等待中美好的空白。

我想起一首首流傳千百年的詩詞，詩中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樹都可以描寫成動人的思念。當時的別離隔山隔水，卻不知友人是否安好，故人能否重逢，只能將思念化為一首詩，贈與友人寥以思念之苦。

如今我們分開海角天邊相隔洲江大海，卻再也沒了長長的思念和感慨。古人的相思憂慮是種理所當然的美，現在的思念長嘆會解讀成無病呻吟和自我煩擾。

講求效率的社會，知識和思念變得輕易取得並且廉價。

何必憂傷呢？動態上會放照片；何必想念呢？手機上貼個圖吧！

可愛的圖片連字句的表達都不用了。隨時更新的照片和小動畫會告訴我們，你對我沒有用心思念的必要。

想知道近況，免費方便的短訊軟體！
想我嗎？照片傳送給你。

就這樣。

我們已經捨棄用獨一無二的字跡和腦海中建構起來的字詞表達對對方的重視。

也許傳小動畫不是敷衍了事，方便又有效率，卻無意中失去了許多寶貴的事物。

蘇軾在《江城子》又東武雪中送客中這樣形容對友人章傳道的送別和想念：

相從不覺又出寒。對尊前，惜流年。風緊離亭，冰結淚珠圓。
雪意留君君不住，從此去，少清歡。

轉頭山上轉頭看。路漫漫，玉花翻。雲海光寬，何處是超然。
知道故人想念否，攜翠袖，倚朱闌。

                                                               北宋 蘇軾 《江城子》又東武雪中送客

這樣的詞，在當時一點都不濫情做作。

大雪紛飛而冰結淚珠圓的不捨，長路漫漫飄雪如玉花般的艱辛路程無法跟隨甚至探望。
從此去，少清歡的落寞，真誠卻不刻意。

千百年前，對友人這樣的情緒抒發不會讓人有同性相戀的聯想，在今天的社會已經沒有這樣思濃字淡的表達。

更替多少朝代、又過了多少年。這個送別傳揚了世世代代。

科技進步神速，通訊軟體多得讓人眼花撩亂。我們不知道它們什麼時候會被淘汰。只知道隨時更新自己的臨時狀態。

我想起老蘇說的"水晶鹽，為誰甜。（註2.）"這句在病中床踏的字句呻吟，在已經沒有思念的年代中只會讓人覺得〝雖可愛，有人嫌。（註2.）〞

如今，我們有了免費的通訊軟體，卻失去了〝江城子〞般的牽腸掛肚。

若心是一片沙灘，我們的思念已經退潮，沒了浪花，剩下一點殘沫。





（註1.）  別管以後將如何結束　至少我們曾經相聚過
               不必費心地彼此約束　更不需要言語的承諾
               只要我們曾經擁有過　對你我來講已經足夠
               人的一生有許多回憶　只願你的追憶有個我                                主唱：李翊君


（註2.）  黃昏猶是雨纖纖。曉開帘，欲平檐。江闊天低，無處認青帘。
               孤坐凍吟誰伴我，揩病目，捻衰髯。

               使君留客醉厭厭。水晶鹽，為誰甜。手把梅花東望憶陶潛。
               雪似故人人似雪，雖可愛，有人嫌。

                                                                                                              北宋  蘇東坡  《江城子》